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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若冰:为什么叫“汉江”

发布时间:2022-12-14 10:27:51   来源:丈量大秦岭    作者:王若冰

  2022年9月29日,2020“丈量大秦岭”主题文化传播行动专家团走进位于陕西省汉中市宁强县的汉江源头,釆集江源之水,进行交流活动。为了便于国人和世界华语圈了解汉江,特推荐阅读“丈量大秦岭”首席文化学者王若冰所著《走读汉江》长篇散文之《为什么叫汉江》。


  笔直的江流直挺挺划过,辽阔的江面被分为两半。东边是长江,平阔、浩荡的江水一片黄浊,如一块巨大苍黄的固体朝黄鹤楼矗立的蛇山涌去。与黄鹤楼隔江相望的龟山脚下,自秦岭巴山之间奔涌而至的汉江碧波荡漾,江水清澈。好像是为了宣泄1500多公里漫漫旅程积聚的激情,汉江在挣脱汉口和汉阳挟持、投入长江怀抱的一刹那,顺流而下的一江激情突然迸发,将浑浊的长江江水推向武昌方向。于是,蛇山与龟山对峙的辽阔江面上,一道纵贯南北、清浊分明的笔直江流出现了。万里长江第一桥——武汉长江大桥,就从一清一浊、泾渭分明的江面上横穿而过。
  2014年8月5日午后,我伫立在汉口龙王庙汉江岸,目送长途奔袭而来的汉江将一江清水注入江水浑黄的长江之际,怀抱武汉的江汉平原上还有众多江水从四面八方朝蜿蜒东进的汉江汇聚;更远的秦岭巴山之间,成千上万条涓涓细流、山涧清溪也不舍昼夜,穿山越岭,源源不断加入汉江滚滚东流的阵营——由于汉江的加入,万里长江以更加磅礴的气势踏上奔腾东进的征程,而我却要怀抱汉江融入长江的最后一朵浪花,从龙王庙逆流而上,追寻一条如万里长江一样与一个民族文化精神、情感经历息息相关的古老大江的历史身世。
  早在2004年盛夏与大秦岭相遇,我就关注到了同样发源于莽莽秦岭并紧紧依偎绵延1600多里的秦岭山脉一南一北,逶迤东行的两条古老江河:渭河与汉江。以西秦岭北麓余脉甘肃渭源县鸟鼠山为源头的渭河,在接纳来自北秦岭和渭北黄土高原众多河流后从陕西潼关汇入滚滚黄河,成为黄河中上游独一无二的一级支流。渭河流经的区域是华夏文明曙光初照之地,也是秦帝国发展壮大的摇篮。紧贴秦岭南坡、集结秦岭巴山浩荡江流逶迤东行的汉江,是东西横贯南中国大地的万里长江流域面积最广、流经里程最长、水量最为丰沛的一级支流。汉江是秦岭巴山共同孕育的儿子。然而,多年来让我百思不解的是,与渭河流经区域历史上拥有相对稳定的历史疆域、同质文化基因不同,汉江中上游秦岭巴山挟持,两岸山高林茂,地处僻远,是众多南方少数民族部族寄身山林,各据一方,各自为政,艰难求生之地;汉江下游江汉平原在荆楚崛起之前湖沼密布、雾瘴笼罩、荒无人迹,先秦以远一直偏离中国传统文化和主流政权核心区域,人们为什么要用后来成为一个民族称谓的“汉”字命名这条江河呢?
  春秋战国时期,人们已经为这条东西绵延1500多公里、流经陕西、湖北两省,流域面积涉及陕鄂豫三省的河流取了一个非常响亮的名字“汉”。也有人说汉水之名早在夏代就有了,所以成书于春秋的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不仅说“维天有汉,监亦有光”,《国风·周南·汉广》更是面对滔滔汉江嗟然慨叹说:“汉之广矣,不可泳思。”《大雅·荡之什·江汉》也说:“江汉浮浮,武夫滔滔。”可见,那时候的汉江江水浩荡,难以横渡,绝对是秦岭巴山之间一条江水连天、气势慑人的大江。
  历史上第一个为汉江命名并确认汉江在中国江河湖海中无可替代地位的历史名人,大概应该首推战国时期大思想家、儒家学说的嫡传继承者孟子。
  公元前326年,滕文公以滕国太子身份出访楚国,途径宋国时曾两度慕名拜访当时已经名震一时的大学问家孟轲。孟轲,这位孔子学说的忠实继承者和发扬传播者在向滕文公讲授治国理政要诀时,免不了要回顾历史,警示世人,而且谈的最多的是尧任用大禹治水的故事。第一次谈话,孟子在介绍大禹治水的事时,就有“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的说法,孟子这里所说“决汝汉”的“汉”,被《辞海》认为是汉江一名的最初来源。接下来,孟子还对滕文公说了这样一段话:“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书》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
  孟子向滕文公讲述的这段历史,发生在第四纪大冰期过后的大洪灾时期。其中的“江、淮、河、汉”分别指长江、淮河、黄河和汉江。
  这个时期,在西方所对应的是《圣经》里亚当夏娃诺亚方舟逃生的故事。在中国,共工撞不周山、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和大禹治水神话传说,正是距今七八千年前大冰期过后气候转暖,覆盖欧亚大陆的冰雪消融,洪水泛滥,海水回流,我们先祖与肆虐的洪水进行殊死搏斗的真实写照。在孟子看来,是大禹开山导流,疏浚了长江、淮河、黄河和汉江四条大江大河河道后,一片汪洋的神州大地才江河分流,泽国消逝,曾经被龙蛇野兽占据的河谷、平原又回归人类,为躲避洪水野兽逃到高山丛林的人们才回到洪水退去、万物复苏的大地上重建家园,重新繁衍生息。
  孟子并不是那个几乎将东西半球人类同时毁灭的大洪灾亲历者,但在与孟子相距并不遥远的先民口耳相传的记忆里,汉江和长江、黄河、淮河一样,都因大禹疏导一度被堵塞的河道,才让四溢泛滥的洪水循规蹈矩,流向大海,大禹也因此成为救先民于水深火热的伟大功臣。不过,根据我后来走访搜集的资料来看,与长江、黄河、淮河相比,汉江诞生的年代似乎更为久远。著名汉水文化研究专家潘世东、王雄综合李四光等地质学家和考古学家研究成果,结合战国时期的《禹贡》和北宋时的《禹迹图》认为,汉江形成于地球早期造山运动发轫之际,比长江、黄河早出现在中国大陆7亿年左右。潘世东先生在一篇题为《汉江“七古”》的文章中说:“当汉水形成七亿年之后,长江和黄河才逐渐形成。可以设想,在乾坤奠定之时,长江当是一条小溪,或者说长江远不是当今的规模和流向,甚或它确实是汉水的一脉支流。”
  如果这个观点成立,那么是不是可以说汉江是中国大陆最古老的河流呢?
  还有一个问题让我这些年在与汉江一次又一次的相遇中越来越迫切地渴望寻找到一个相对有根有源的结论:在孟子提及的中国古代最著名的四大河流“江淮河汉”中,既然黄河一名来由与它黄浊的水色有关、长江与它的江流绵长无敌有关,淮河之称谓来自于夏商时代淮人在江淮地区建立的小国——淮夷,那么在刘邦创建大汉王朝之前,孟子和孟子之前生活在《诗经》时代的人们将这条流经秦巴山区,最终归入长江的河流名之曰“汉”,到底出于什么缘由呢?
  我们现在所理解的“汉”字,更多是它的文化意味。然而在我查阅《说文解字》,再从“汉”字由金文、籀文、隶书演变轨迹追溯“汉”字历史渊源时才发现,原来“汉”字一开始就是为一种特殊的河流而创造的。金文里的“汉”字为上下结构,上面为繁体“难”字,下面则是水的象形,古人解释为流放的水域;籀文在将“汉”字简化为左右、上下结构时,不仅在右边加了一个“火”字偏旁,还在右上加了一个与地域的“域”字相通的“或”字,表示这条以“汉”为名的江水,是古代专门流放政治犯的地方。于是,有古文字研究者在总结“汉”字造字本意时认为,“汉”字乃因古代中原朝廷专门安置政治犯的一条江河而诞生,这条江河就是现在的汉江,古代的汉水。
  如果这种说法可信,也应该是在先秦以远的事。在楚人披荆斩棘、筚路蓝缕,开拓汉江流域并成为汉江流域统治者之前,汉江流域众多少数民族部落方国,确实是被中原统治者视为尚未开化的蛮族夷人。中原统治者为了给秦岭巴山之间这条流放者聚居的河流取一个名字,才创造了一个字:汉。
  据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公元前207年鸿门宴死里逃生后,刘邦被项羽封为汉中王安置到汉水流经的汉中时为什么满怀悲愤与不情愿了。尽管刘邦到来前,汉江中上游已经有蜀人、巴人、庸人、濮人等众多少数民族部族拓荒生存,但在中原统治者和刘邦心目中,包括汉中在内的汉水流域仍然是一块尚待开化的荒蛮之地,汉水横流,山林莽莽,地僻人稀,交通不便。项羽将刘邦打发到巍峨秦岭阻绝的汉水一隅,不仅无异于将一只雄狮关进了笼子,还暗含了将刘邦流放、发配的意思。善于审时度势的萧何为了打消刘邦顾虑,在劝慰刘邦时说汉中是汉水流经之地,汉水乃天汉之水,“语曰天汉,其称甚美”,最终促成刘邦忍气吞声,翻越秦岭,来到了他政治生涯绝处逢生的转折之地——汉中。
  现在来看,汉江流域最为美丽富饶的地方有两块,一块是位于汉江下游的江汉平原,另一块就是汉江上游的汉中盆地。萧何将汉水比喻为天汉之水的时候,距金文和籀文赋予汉水为流放政治犯水域含义的夏商时代过去了2000多年,由于巴人、蜀人、庸人、楚人的苦心经营,汉水流域已经成为中原王朝政治和经济上都越来越倚重的区域。尤其是借助汉江上游龙岗人古老的稻作农业发展起来的水作农业,楚人在汉水中游筚路蓝缕,历经数百年艰苦卓绝所创造的社会与经济文明,让汉水流域成为除关中与中原之外最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地方。
  在我掌握的古人对汉江称谓解释的资料里,也有与萧何同样的说法。有人在解释《诗经·小雅·大东》“维天有汉,监亦有光”时说,这里的“汉”指称天汉、银汉、天河,所以人们将汉水理解为天汉之水,除了因为古时候汉水江水浩荡,流量在春秋时期占据当时人们所能认知的中国第一大江河地位外,还有一个原因大抵是在当时已经盛行于中国意识形态领域的天地对应哲学观念中,既然天上有银河,那么奔涌在秦岭巴山之间这条江水浩瀚的河流自然就是地上的银河——天汉之水了。
  还有一种说法:汉高祖以前,汉水和发源于甘肃天水境内嶓冢山的西汉水本来源出一脉,东西两条汉水相连,皆为汉水。先秦时期,我们先祖仅有的地理学知识认为甘肃天水嶓冢山一带是天地之边缘,嶓冢山被认为是日落之山;秦以前,人们就将古汉水发源的嶓冢山所在区域叫做“天水”。既然如此,发源于天上之水(天水)流经的古汉水,自然就是“天汉之水”了!
  无论汉江的“汉”字最早是为了命名秦岭巴山之间一条流放者聚集的河流,才创造了“汉”字,还是我们先祖为了给一条与天上银河一样浩瀚奔流的江河命名才创造了“汉”字,在萌发于汉江之滨的大汉王朝诞生之前,“汉”也仅仅是一条江河的称谓。然而,当刘邦在汉水流经的汉中盆地忍辱负重,东山再起,创建大汉王朝后,汉江和“汉”字的含义骤然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汉朝、汉人、汉族、汉字、汉文化……,伴随众多以“汉”命名的事物出现,更多以“汉”为词根的词语应运而生,“汉”已不单纯指一条河流,而成为一个民族文化精神的集合体和最为妥帖的指称。汉江也因此成为一个民族精神文化的象征,亘古不息,奔涌在我们精神情感的记忆里。
  为了追寻隐匿在古老汉江日渐沉静浪花里的历史秘密与文化精神,2014年我先后两次从东西不同方向进入汉江。第一次是盛夏8月,我和夫人从杭州驾车返回天水途中。这一次,我们从汉口龙王庙汉江入长江处开始逆江而上,走遍了纵横在江汉平原和神农架山区的汉江主要支流。第二次是这年11月,为了追寻汉江的古老足迹,我只身一人从古汉水源头、后来在陕西宁强县阳平关归入嘉陵江,南下四川的西汉水源头嶓冢山出发,顺流而下,抵达丹江口。
  一年之内,前后两次,将近一个月时间,追随不舍昼夜,滚滚东流的汉江在秦岭巴山之间奔走,我行走的每一步,都有一个令人既沉浸迷醉,又心旌飞扬的声音在耳际震彻回响,这声音就是因一条大江而诞生的一个字:“汉”。

(编辑:潘显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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